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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是光阴派的糖(六)

文/爱喝水 图/竹子

【前情回顾】

被易子策诊断为“精神分裂”的王灵均,在被乐川突然表白后惶恐了几日,两人再无联系.正当王灵均放松警惕之时,突然接到乐川电话,一句“我想你”,又令她心绪不宁.守夜当晚再遇乐川,王灵均鬼使神差地吐露心声,却不知某人已决定与她共赴解剖实验室守夜……

回宿舍装好小书包,与舍友们依依话别,给姜谷雨发了条微信,自称“壮士一去兮……”接着刚走到楼梯口,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.她问我:“真的不复还啦?”

我觉得考验友情的时刻到了,便说:“佛曰,不好说.”

“那甭说了,不复还就把你五位数的号送给我吧,反正你也不用.”

听见友情碎一地的声音,我又心痛又好笑:“冲这句话,我明天一定活着去见你.”

“哎呀,试你一下而已,知道你肯定舍不得.不就是廖繁木送你的嘛,宝贝得跟什么似的,供起来早晚三炷香得了.”

姜谷雨措辞略夸张,但说得没错.廖繁木可能永远不会知道,那个号里至今也只有他一个好友.我如同最忠贞的卫士,守护着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秘密花园,决不允许它被第三个人亵渎.可实际上,我捍卫的不过是一片荒芜,廖繁木不常用,我们到现在也没聊过几句话.

所以,我全盘接受姜谷雨毫无恶意的冷嘲热讽.

“对了,乐川去找你了吧?”听我说“是”,那头的姜谷雨埋怨道,“一大堆人拉了横幅,买了鲜花,专程去机场迎接他们凯旋.那家伙倒好,一出机场就溜没影儿了.看在他陪你守夜的分儿上,我原谅他.”

我脚下一顿,下意识地望向几步之遥的宿舍门外.察觉到自己仿佛有所期待,我又慌忙收回视线,很无所谓地对姜谷雨说:“你想多了,他应该已经回学校了吧.”

“哦,不意外.他一个从不看恐怖片的人,陪你去守夜,难度级别太高.行了,我给他打电话,大家都等着他庆功呢.”我正准备道别,只听姜谷雨又补充道,“你别多心.他们无人机协会是和尚社团,看我们汉服社女生多,非要联谊.要不是冲着乐川,我们社的女生谁愿意和……灵均,我好像说错话了,不该解释,越解释越黑.”

我听得一笑:“行啦行啦,我有什么好多心的,你忙吧.”

姜谷雨不提倒好,一提,我觉得自己今晚对乐川过分了点儿.既被他看穿我打算爽约,又没能请他吃饭,帮他庆祝,最后还丢下他一个人在那儿孤零零地坐地望天……我不禁有点儿内疚,至少出于礼貌,我也该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否已经平安回校.

我想着,刚走出宿舍楼,便看见易子策朝我迎面而来,手里拎着个保温杯.来到我跟前,他却一语不发,面上带着惯有的冷清,静静地与我对视.

“你找我?”我不确定地问.

他直接递来保温杯,语气平淡地道:“甘麦大枣汤.”

“怕我被吓得情志失调,疯掉啊?”我没接,难得易子策有了人情味,我故意逗他道,“这个时候良心发现来向我示好,晚了!我们的感情已经破裂了!”

大概没料到我的反应过激且矫情,像拿他当求复合的男友,易子策呆呆地发了会儿愣后,收回手,越发冷淡地说:“你不要,我拿回去还给班长.”

“老班熬的呀!”见他不语转身,我忙夺过保温杯,“替我谢谢老班.我猜他们是要去K歌,所以只有你负责跑腿,也谢谢你.”

易子策没回头,说:“不客气.”

“等等.”我抱着保温杯追上他问,“易半仙,我有点儿事想问你.”

他目不斜视地反问:“你想问小五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!”我惊呼,再次对易大半仙刮目相看,并一五一十地说,“老爷子让我下次去社区医院跟诊之后,到他家吃饭,和他小孙子见见面.我想问你,他小孙子好相处吗?”

他停下来侧目看我,眼中似有不明的情绪:“你真的要和他相亲?”

“啊?不是不是,交个朋友而已.”问得唐突,的确容易产生误解,我尴尬地笑笑,解释,“要不,你就告诉我他为什么叫小五,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五吗?”

“他出生前一天,他爸首飞第五代战机成功,所以给他取了‘小五’这个小名.”

意义非凡,值得纪念,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名因此诞生.不知不觉中,我脑海中闪现出展示柜里那架蒙着黑布的航模:“他爸爸……”

“牺牲了.”

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音,更没想到易子策又轻而易举地推测出了我的心中疑惑,并坦白相告.也许是他考虑周全,担心到时候我说出什么无心之言冒犯到小五的父亲,进而伤害到小五.

思及此,我诚心实意地感谢易子策的提醒,并向他保证我会注意的.

“牺牲”是一个伟大而悲怆的词,这样的话题也太沉重,太隐晦,我们不约而同地都静默了.在分岔路口,彼此也没说再见,对视一眼后,各自继续前行.

独自去往医学院的路上,我又想了很多很多,全部是关于小五的.即便对小五的长相仍模模糊糊,可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.他有开朗爱笑的一面,也有心思深沉的一面.经历丧父之痛一定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,那无异于人生的一场劫难,他可能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快乐,所以那日老爷子才欲言又止,并极力促成我们见面.

可为什么是我呢?难道真的仅仅因为老爷子觉得我性格不错?我想不明白.

第六章 解剖学和逻辑学

解剖实验室位于医院部教学楼顶层,我到的时候,实验室老师已经等在门口.不知哪年形成的惯例,他早已习以为常,只是见我只身前来,多过问了一句,以确定我不会突发变故.毕竟往届来守夜的学生里,出洋相的不少,还有好几个隔天便申请转了专业.

站在靠窗的四角解剖台前,老师先带领我向捐献者表示致敬,感激其为医学教育做出的贡献.三分钟默哀结束,我又跟着老师来到一门之隔的办公室.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逝者的敬意,守夜只是形式化地安排在办公室,无须真的和“大体老师”共处.

除了空气中的味和两侧墙面陈列的器官标本,这间办公室也无甚特别之处.老师简单交待两句离开后,我拿出课本复习,本有些紧张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.静谧的环境里,学习起来格外专注,突然到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,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,已经十一点多了.

深更半夜,谁会来实验室?

接着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,看过的恐怖片里的类似场景一幕一幕原景重现,有画面有音效,而主角通通变成了我自己.而我也像所有恐怖片里的作死主角一样,不管有多害怕,也会铤而走险地去开门.

明知道剧情不可能按照恐怖片的套路发展,我仍深呼吸着控制住了哆哆嗦嗦的手,慢慢打开了门.看见扶在门框边气喘吁吁的乐川,我愣住了.

“这实验室也太难找了!”

他显然不知道我在门后演了一场多么跌宕起伏的内心戏,边抱怨边径自走进来,真像参观者一样,兴致盎然地浏览起器官标本.

持续惊讶中的我呆立在门边,大为困惑地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他转头,勾唇一笑:“我傻啊.”

我又蒙了几秒,脑子才转过弯:上次吃饭,谁都不傻,没人愿意陪我守夜,所以他的意思是要陪我守夜?

“你不用和朋友一起庆祝了吗?”

他的注意力又转回标本,随意地道:“庆完了.”

“姜谷雨可说你连恐怖片都不敢看,为什么……等等!”见乐川伸手要推解剖室的门,我忙冲过去捉住他的手,“里面是解剖室,别进去了.”

“怕我吓死啊?别紧张,我不进去.”他反握着我的手,带我坐回到办公桌前,又把书往我面前推了推,自己则坐到对面,“你学习吧,我不打扰你.”

我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改变主意:“你该不会喝醉了吧?”俗话说,酒壮人胆.

乐川砸砸嘴,突然起身,双手撑着桌面倾身过来:“我闻不出来,要不你帮我闻闻?”

我吓得弹回了座位.他又笑嘻嘻地坐下,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,说:“我也从不喝酒.好困,我睡会儿.”说着他闭上了眼睛.

乐川意外造访,又不把话讲清楚,我自然无法再集中精神复习,看了会儿书,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他.睡梦中的乐川微微张着嘴,有点儿孩子气.似乎感觉到冷,他缩了缩脖子.我没多想,抽出书包里为自己准备的羊绒围巾,轻轻地帮他盖上,却留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.从心理学角度分析,这是内心孤独、缺乏安全感的表现.

再看回乐川的睡颜,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小五.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,好像又存在着许多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:性格、爱好……

我不敢妄下定论,重新埋首书中,很快将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设想抛之脑后.直到听见对面传来哈欠声,我才抬起头.乐川醒了,正揉着惺忪的睡眼.发现身上覆盖的围巾,他愣了一下,长手长脚迅速缩成一团,孩子一般用围巾把自己捂严实,朝我投来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.

“真——暖——和!”他夸张地拖着长音,舍不得还给我似的,厚颜道,“送给我吧,小灵子.”

“不行,这是我姐去年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.”

我仍记得随围巾寄来的卡片里,姐姐写下的一句祝愿:祝你早日找到Mr·Right.昨天她还特意打来电话,问廖繁木遇到的那个男孩是不是我的男朋友.我心底大声否认,到嘴边却什么也没有说,默许了误会的产生.姐姐兴奋地又问及细节,听我支支吾吾,便改口说等她回国再当面聊.

我知道,我有一个全天下最善解人意的姐姐,我更明白,她却有一个全天下最貌合神离的妹妹.

从我记事起,姐姐就对我无话不说,少女的第一次初潮,第一次情窦初开,第一次夜不归宿……她都毫无保留地一一与我分享.可在我的记忆里,那每一个“第一次”,廖繁木都如影随形:初潮那日姐姐放学回家,腰间围着廖繁木的校服;情人节粉色卡片上,有姐姐娟秀的字体写下的表白;高考后的彻夜狂欢,是因为廖繁木的恳请,她才得到了爸妈的准许.

在他们的爱情故事里,我是最忠实的虚伪听众,近乎自虐地贪恋着爱着别人的廖繁木,又忍不住嫉恨着大肆炫耀般滔滔不绝的姐姐.有时候,我觉得自己像一本存在自我意识的日记本,由姐姐执笔记录她和廖繁木的点点滴滴,而我在夜深人静时,偷偷地批注自己的喜怒哀乐……

十年蹉跎,我只成就了一段依附于别人的爱情的暗恋,真是扭曲又变态.

“小灵子,你笑什么?怪瘆人的.”对面的乐川浮夸地抖了抖,压低了嗓音,“你害怕了?”

我揉着脸,抚平不自觉流露的自嘲笑容,摇头道:“不害怕.我一个人睡过墓地,陪我爷爷.你怕吗?”

他也摇头:“我一个人守过灵,陪我爸.”

如常的语气,乐川面庞上甚至未泛起一丝涟漪,不悲不伤.就在这一刻,我突然觉得我们心灵相通.不是忘却,不是麻木,是我们固执地坚信那个最亲的人还活着,活在我们的心里面.

推开书,我轻声问:“你那时候多大?”

“十四岁.”

十四岁,初二,如果我猜得没错,父亲离世才是乐川急速消瘦的真正原因.

一时间,我们不再交谈,我定定地望着乐川出了神,仿佛时光流转,空间倒错,一个独自跪立灵堂前的稚嫩男孩出现在我的视野里.他凝视着父亲的遗像,眸子中不见泪水,却覆着最深切的哀伤.要像个男子汉,男孩默默地告诫自己,拒绝了所有人的安慰和劝解,不吃不喝,不言不语,倔强地守着父亲,守着父子相处的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.

“王灵均,你在可怜我吗?”乐川伸出手,隔着桌子轻抚我头顶的发,抿唇浅笑道,“你不用可怜我,我现在过得不错.”

拉下他的手,指尖微凉,我没有松开:“我相信你了,你是个孤独的人.”所以他理解松子,越是孤独的人,越是对爱有着强烈的.

“你呢?”

“我……”

避开乐川的灼灼眸光,我飞快地撤回手,假装话不投机,假装忙于复习.我在刻意营造出的沉寂氛围中,惴惴地,如坐针毡.

良久,他说:“我爱上过不该爱的人,她比我大十岁.”

我从一页没翻的书里抬起讶异的视线,乐川已懒懒地伏在桌面上,头侧枕着交叠的双臂,视线落于地板某处,像极了在自言自语时,冷不防被我到了心事.

“我记得遇到她那天,我们正好都在公园的凉亭里躲雨.她像个失意的白领,喝啤酒配巧克力,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.初三那段时间我厌学情绪很重,每到下雨天都会逃掉第一节课,去凉亭和她见面.她喝啤酒配巧克力,我看雨,从没有交流到我对她无话不说.她是第一个知道我理想的人,但她从不说自己的事.”

“后来呢?”我不由自主地问.

“后来……”乐川直起身子,微蹙眉头,似因记忆恍惚而陷入迷茫,缓缓道,“后来我考上高中,在学校遇到她.她正在办理离职手续,因为风传她的生活作风有问题,有损学校声誉,所以她不得不离职.她走之后,我们再也没见过面.”

年龄的差距、身份的鸿沟、从未开始的结束……何其相似的经历,我想到了自己:“她是你的初恋?”

乐川没有回答,眉目间神情紧绷,像再难隐忍心中的苦楚,整张脸深埋进臂弯,肩膀止不住地抖动起来.

他的初恋二十五岁,因刻骨铭心,所以他在锁骨留下了“25”的永久印痕.那么“J”又代表什么?是她的姓氏吧?一针针刺入发肤的细密疼痛,是纪念,也是忘却.

“乐川,你别哭……”把伸向他的手又缩回来,我嘴拙,讲不出安慰他的话,变得语无伦次,“坦白讲,我的初恋更糟糕,廖繁木是我姐姐青梅竹马的男朋友.爱上他之后,我一面要伪装自己,说些言不由衷的话,一面又替自己不值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和姐姐公平竞争.难道就因为我是她的……”

说到激动处,我差点儿如实吐露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.我及时噤声,才注意到乐川似乎有些反常.他把头埋得更深,肩膀抖得更剧烈,隐隐发出极力克制到有点儿诡异的怪声,不像哭,像在……笑?

哭笑无常,该不会他情志失调了吧?我可不想明早上走出办公室时,我安然无恙,倒把外校的男神整疯了.

我忙不迭地倒了一杯甘麦大枣汤送到他面前,然后搜肠刮肚想词儿开劝:“乐川,请你千万冷静!做人胸怀要宽广,人生在世,没有迈不过的坎儿,咬牙坚持总能挺过来.再说,你现在这么优秀,这么帅,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.向前看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.”

我越劝,乐川反而越怪异.最后在一阵爆笑声中,他抬起头,面红耳赤,显而易见忍笑了很久.看我紧张兮兮的模样,他更是毫不客气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,接着又笑个不停,眼眶都湿润了.

“笨蛋,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耳熟?新海诚的动画《言之叶庭》.”

所以由头至尾不过一场虚假,只有我想当然地感同身受,傻傻地坦白,傻傻地担忧.他却没有悲伤,没有眼泪,连一句真话也没有.

“你骗我!”我拉起围巾罩住乐川可恶的笑脸,眼不见为净,心想着活活憋死他算了,“你想嘲笑我虚伪,大声笑就是了,不必讲故事来讽刺我.我是笨蛋,只有笨蛋才会相信你这个大骗子,满口谎言!我要是聪明,就不会允许自己爱上廖繁木,不会让你现在有机会笑话我!”

每个人都是月亮,总有一副阴暗面,从来不让人看见.

更没有谁愿意将自己的丑陋、阴暗的一面地暴露在外,供人娱乐.可呵斥到最后,我也不知是在怪乐川,还是在气我自己.

无奈、羞愧、自责、痛苦……压抑太久的各种情绪一瞬间爆发,错乱不堪.我不想在乐川面前掉眼泪,只想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,再将粉饰太平的外衣,一件件穿回身上,继续不痛不痒地生活.

乐川似有察觉,扯掉围巾,急忙来抓我的手.这一次他没能得逞,我的反应更快,飞奔进解剖室,关门落锁.简单的动作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,我腿一软,滑落在冰凉的地板上,后背仍紧紧地抵着门.

黑暗中,敬畏之心油然而生,我闭上了眼,没落下一滴泪.在静静地躺在冷冻柜里的捐献者面前,任何悲喜、得失、荣辱,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,犹如过眼云烟.我仿佛又回到了守在爷爷墓旁的那一晚,并不害怕.我的内心异常平静,空得好似从不曾被爱恨填满.

这样的感觉很安定,我不想出去,门外也没有一点儿响动.也许乐川已经走了,我想着,侧过身,头贴着门板,脸颊却感觉到不同于硬冷门板的异样柔软触感,还有一丝陌生的清新气味萦绕鼻尖.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,是我围巾的一角,不知怎的被卡在门缝中.我用力扯了扯,卡得太紧,抽不出来.与此同时,门外响起一声低呼.

“小灵子.”

乐川的声音很轻,也很近,像想唤醒熟睡中的人,又担心扰人美梦.他应该就守在门的那一边,一直抓着我的围巾,所以感觉到了我的动作.突然意识到围巾上的陌生味道来自他,像怕被瞧见似的,我慌张地挪开了脸.

“小灵子,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外面不合适.”

“我不用你陪,回去吧.”忽略他委屈的口吻,我冷冷地道.

“回不去,腿软.”

瞎逞能.我脱口便问:“没吃六味地黄丸?”

“拜你所赐,学校周边各大药房六味地黄丸已脱销.”

说话间,我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乐川细微的脚步声,片刻,“啪”的一声,门底漏进的一丝光线刹那熄灭.来不及诧异,我又听到他走了回来.虽然看不见,但我知道,他也靠着门席地坐下了.

“小灵子,对不起.”

乐川清冽的声音穿过门缝,有力地撞击我的耳膜,震动我的心口.我的手不自觉地又拉住了围巾.

“没关系,我爱上不该爱的人是事实.”

“我喜欢过很多人,也是事实.”

“但是我很专一.”

“我也很专一,喜欢前任的时候只喜欢前任,喜欢现任的时候只喜欢现任.”

“……”

隔着门,他像在和我进行一场幼稚无聊的比拼,不讲逻辑,胡搅蛮缠.

“小灵子,还有几天就到七月了,别忘了我们的约定.”

我宁愿忘得一干二净:“乐川,谢谢你的好意,我想靠自己的力量终结暗恋.”

“被拒绝了……”门那边他的声音渐弱,彻底融入漆黑的夜,而后又传来一声轻笑,如划破黑夜的一簇火苗,微弱但明亮,“拒绝人的感觉如何?”

“第一次,不怎么好,尤其没想到会在实验室里.”环境不对,氛围不对,最重要的是人也不对.

“我也是第一次被人拒绝,有点儿难过.小灵子,你出来吧,肩膀借我哭会儿.”

对付某人习惯性的不着调,我觉得有板有眼的说辞最靠谱:“哭没用.根据五志相胜法,喜胜悲,我手机里有两部喜剧片,你可以看看.”

告诉了他,接着我听到脚步声、开灯声、手机解锁声、踢倒椅子的声音、吸气声,最后是尾音微微打战的低吼声——

“王灵均,你出来!”

叫我出去我就出去,显得我多没面子.所以等乐川老大不乐意地喊出第二声时,我才慢条斯理地推开门,满脑子都是他吓到花容失色的惨白的一张脸.下一秒,映入眼帘的一幕就给了我迎头一记重击.

乐川半坐在桌沿儿边,一只脚踩着倒地的椅子,正嘴角噙笑地翻着我的手机,无比气定神闲.

“《咒怨》、《死神来了》、《午夜凶铃》、《灵异孤儿院》……小灵子,你手机是中了名叫‘恐怖片’的病毒吗?喜剧片在哪儿呢?”

“你往下翻翻,一部叫《惊声尖笑》,一部叫《群尸玩过界》.”我努力掩饰报复计划告吹后的失落,不死心地问,“你不是不看恐怖片吗?”

“不看不代表我害怕.”他嘴角的弧度往下一撇,居然给我玩儿起天真无邪,还幽怨地问,“小灵子,你在故意整我吗?”

“没,你想多了.”扶起椅子,坐回桌前翻开书,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,“我看恐怖片是为下学期解剖课做准备.直系学姐教的方法,适当观看恐怖片,有利于消除恐惧,提高心理承受能力.”

“你这不叫适当,叫过量.”说着话,我的手机震动起来,乐川看了一眼,递过来,“廖繁木.”

“不可能!”有过前车之鉴,我当即戳穿他的谎言,拒绝配合他演笨蛋.

“你不接,我可替你接了.”在我誓不上当的注目礼中,乐川接通电话,“喂,廖辅导员,你好.”见我惊诧瞪大眼睛,他乐开了花,“哦,她不肯接.我叫乐川,咱们见过面.” 我心想不妙,伸手去抢,他仗着身高、臂长、力气大的优势,轻松钳制住我的手,对那头的廖繁木道,“没事,我们正商量要不要看部恐怖片,助助兴.行啊,我跟小灵子说.”

我急得火烧火燎,就差蹦起来朝乐川的俊脸来一口“到此一游”时,他终于把手机还给了我,说“挂了”.翻看了后确定是廖繁木来电,我回拨的手一滞,迟疑片刻,气得反扣下手机,不想再搭理乐川,只把书翻得哗哗响.

“不打过去解释吗?”他俯下身,专程找我眼睛与我对视,状似担忧地说,“被误会了怎么办?”

事已至此,生闷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,我很快也看开了,不紧不慢地摇摇头:“不打,误会就误会.没有误会不成姻缘,误会多了,说不定他会爱上我.”痴人说梦是我这十年来习得的唯一本领,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.

“会吗?”乐川笑问.

“不会.”梦醒之后,现实总会显得特别清晰,特别残酷,令人喘不过气,我说,“和姐姐睡一个房间的时候,我最担心做梦梦到廖繁木,说梦话被姐姐听到.”

“说过吗?”

“没有,一次也没有.每次梦到廖繁木,在梦里我就会强迫自己赶快醒过来.我固执,但不会因为爱失去理智.”最冲动的十六七岁,我和我的爱情都相安无事,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做一只扑火的飞蛾.

乐川一双黑眸凝视了我好一会儿,忽地拍着胸口与我拉开距离,万幸般道:“你还有理智,我就放心了.廖繁木说改天有空一起吃饭.我是不介意冒充你的男朋友,但就怕自己不理智,假戏真做.”

再把他的话当真,我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.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,满不在乎地“嗯”了一声后,我埋头趴在桌上装睡.

“小灵子,别睡啊,再聊会儿.”乐川没轻没重地扯起我的头发,像个淘气又任性的熊孩子,“你睁开眼看看,我真的给你带礼物了.”

我一声不吭,偏头只露出一只眼睛.他炫耀似的举着一个小巧的水晶球,里面立着缩微版的新加坡标志性的象征——狮头鱼尾像.

“原装的?”

他不答,翻起水晶球给我看底部印的一行英文,我逐字念出:“Made In China.”

“发音不错.”他频频点头,正儿八经地说,“中国原装的.喜欢吗?”

我竟无法反驳,伸出一只手,想了想,又改成双手接过来:“很精致,喜欢.”

“喜欢的话你不应该表示点儿什么吗?”他凑近我,弯起嘴角,笑得不怀好意.

“应该.”端正坐姿,我清清嗓子,郑重其事地看向乐川,“我向你表示感谢.”

他一愣,又等了半天,才道:“完了?没别的表示?”

“有啊.”我起身后退半步,九十度鞠躬,道,“我再次向你表示感谢.”

“我说,要再问你一遍,你是不是该给我跪下了?”

乐川拉我起来,自己坐到椅子上,两条大长腿左右一伸,就把我围在他和桌子之间,“怪我,没把话讲明白.礼尚往来,你亲我一下.”

“我不要!”头顶一团乌云,我感觉自己脸都被他的没羞没臊气歪了,“刚拒绝你,现在又要我亲你.你一个学飞行器设计与工程的工科生,难道不知道这完全不合逻辑吗?”

他丝毫不改厚颜之神色,手臂紧贴我的身侧往桌边一杵,彻底将我牢牢困住,然后高扬起粲然的笑脸道:“我有我的逻辑.”

这姿势太要命了,我一动不敢动,强自镇定地问:“什么逻辑?”

最后一个字落地,瞬间满室漆黑.

谢天谢地,停电了!

几秒钟后,两道手机白光同时亮起,我和乐川面对面站着,看到对方,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.惨淡的冷光自下而上打上来,他的脸阴森森的,跟鬼似的,颜值再高也无济于事.

哆嗦完,我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手机,照向四周.光线扫到解剖室的门,我精神为之一振,不禁高呼:“好机会!”

“王灵均!”乐川的手机立刻照了过来,他一脸防备地问,“你想干吗?”

“解剖台是电控锁,一停电自动失效,转成手动控制.”我摩拳擦掌,顺着光束走向解剖室,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,“上了一学期解剖理论课,我早就想一睹‘大体老师’的风采了.”

正好后天下午解剖学期末考试,实体观摩肯定印象更深刻.这千载难逢的机会,怎能错过!

手刚摸到门把,另一只大手便用力按在我的手背上.黑夜给了乐川一张黑脸,即便高亮度的手机电筒也无法为它增添一丝光彩.

他迈步直接挡在门前:“王灵均,你这样可不像想一睹‘大体老师’的风采,像要和‘大体老师’喜结良缘.”

“不许瞎说,没礼貌!”我瞪他,转而忍笑摆手道,“不用害怕,我一个人进去.”

“不就是人体结构.”他牵着我摸索着坐回到原位,笔直地站定在我面前,慷慨地道,“来来来,摸我也一样,我手感更好.”

如此厚颜无耻的创意,恐怕也只有他想得出来.

“当然不一样.‘大体老师’不会有感觉,你也不会吗?‘大体老师’没穿衣服,你也可以吗?”

我态度严肃,就事论事,乐川竟像我随时准备扒光他一样,双手护紧前胸,露出又为难又想迁就的复杂表情.

“慢慢来,让我有个适应过程,不行吗?”

我要疯了,忙将手背到身后:“我不进去了,你满意了吧.”

“这还差不多.”收敛表情和动作恢复正常,乐川嘟囔句“过去点儿”,硬要和我挤一张椅子坐.我站起来让他,他又拉回我,厉声道,“老实待着!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再闹腾,小心我抓你研究身体结构.”

威胁我?!我还就信了,半悬在椅子上全身绷紧,再不敢乱动.狠狠地剜了乐川无数眼之后,我也累了.折腾大半夜,困意来袭,抵抗不过打架的眼皮,我闭上眼睛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.

半睡半醒间,我依稀听到一阵轻微的异响,像指尖叩击桌面的声音,时长时短,又摸不清节奏的规律.夜太静,这声音显得更奇特,我留意听着,越来越清醒,直到声音停止,我才睁开眼.

不知何时,乐川把两个手机的电筒都关了.我看不见,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还在我身旁.我们离得很近,但没有肢体接触.可他的体温、他的气息,仿佛已融入我周围的无尽黑暗中,悄无声息地弥漫着.

“是你吗?”我轻声问.

“嗯.”

他的声音更轻,几不可闻.很快敲击声再度响起,我不确定是否和刚才一样,也许只是他打发无聊的随意举动.听多了,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.

“你在敲什么?”我好奇地问.

“我的逻辑.”

“《我的逻辑》?是首歌吗?”还不如不问.

敲击声仍在继续,耳畔传来乐川的轻笑,他潮热的呼吸扑打着我的脸庞.

“我说我有我的逻辑,这就是我的逻辑.”

脸开始发烫,我抬手捂紧,手背不小心碰到乐川的嘴唇,不由得吓得身子一歪,一屁股坐到地上,疼得我龇牙咧嘴,爬都爬不起来.

然后,电来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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